愛生活,讀好書,獲新知——生活·讀書·新知三聯書店的店名,總讓讀書人感到由衷的親切。恰如楊絳寫給三聯書店的贊語:“不官不商,有書香。”這個業界以人文精神著稱的出版社,早已成為愛書人心中一個值得信賴的品牌。
三聯書店的前身是1948年合并之前的生活書店、讀書出版社與新知書店,自1932年鄒韜奮創辦生活書店以來,已有八十年歷史。回顧三聯前傳,可謂是一部紅色出版史。領導的出版事業,在國統區正是以這三家書店為依托主體。在抗日救亡的動蕩年代,三家書店共同見證了一批革命者亦是讀書人,對自由精神的捍衛,對啟蒙大眾的執著,被譽為“革命文化的堡壘”。
三家書店有一個顯著的共同點:皆是先刊而后書。讀書出版社先有《讀書生活》作基礎,新知書店由《中國農村》《中國經濟情報》打前陣,《生活》周刊與生活書店的故事最為人所知。讀書出版社與新知書店創建于抗戰前夕,成立之初,就在的領導下開展工作,成員也大多是人。而生活書店原無任何政黨背景,因刊布左翼文化,主張抗日救亡,后來才加入到紅色出版陣營。這與創辦人鄒韜奮的思想變化密不可分。
1917年,黃炎培和馬相伯、蔡元培等人有感于教育救國,在上海成立了中華職業教育社。1925年,《生活》周刊在職教社誕生。原意是辦一份指導青年職業教育的刊物,但因內容拼湊枯燥,這份雜志在1926年轉到鄒韜奮手里,已是氣息奄奄。鄒韜奮一開始就發愿要辦成一本普及性刊物,理念是“永遠立于大眾”,以生動曉暢的文字,給讀者提供有價值有興趣的材料。
創業艱難,雜志社此時僅有三人。“光桿”鄒韜奮因職教社開出的千字四毛的稿費太少,羞于向友人約稿。他只好取了六七個不同的筆名,如因公、心水、落霞、孤峰等,最初往往一人包辦全期文章。他原名鄒恩潤,“韜奮”也是為《生活》寫稿而取的筆名,爾后傳開。《生活》欄目設置力求涵蓋各色文章,言論、人物評述、海內外見聞、小說、新聞消息、讀者信箱等,應有盡有。三年之間,平易近人的風格、豐富可讀的內容,加之低廉的定價(訂閱一年僅需一元五角),讓《生活》周刊迅速風靡南北,甚至深入到邊遠的云、貴、新疆等省份。至1932年,《生活》周刊發行量已達15.5萬份,創下了當時我國雜志發行的最高紀錄。
胡愈之于1931年與鄒韜奮相識,志同道合漸成親密至交。思想左傾的胡愈之對鄒韜奮影響越來越大。當年“九一八”事變爆發,國仇家恨,也推動著《生活》周刊的風格發生急劇轉變:由刻意適應市民的需要,“變為主持正義的輿論”。抗日救國,刻不容緩,《生活》周刊逐漸發展成為全國的愛國宣傳陣地。刊物也因此更受讀者歡迎。
巨大的發行量和影響力,讓當局如芒在背。1932年,蔣介石派胡宗南找鄒韜奮談話,兩人辯論了四個多鐘頭,鄒據理力爭:“我們只擁護抗日。”胡宗南只得悻悻回說“望先生好自為之”。1932年7月,下令郵局對《生活》周刊“禁郵”。蔡元培兩次致電蔣介石解釋,均遭拒絕。蔣介石把《生活》合訂本上批評的地方都用紅筆畫了出來,說:“批評就是反對,絕對沒有商量的余地!”考慮到《生活》周刊隨時有可能被查封,鄒韜奮受胡愈之啟發,想到如果有了書店,刊物即使被封,也可以換個名繼續出版。于是1932年7月,《生活》周刊與職教社脫離隸屬關系,生活書店應運而生。
鄒韜奮倡言“好書皆備,備書皆好”,生活書店很快在上世紀30年代的書業界脫穎而出。從它成立后刊行的諸多出版物來看,基本價值取向與《生活》周刊一脈相承,為救亡而吶喊,為啟蒙而沉吟,為民主而搏擊,無不切中時代的痛癢。
1932年秋形勢惡化,鄒韜奮因上了暗殺黑名單,不得不流亡海外。1933年12月間,福建宣布成立“人民”,《生活》周刊因刊發了一篇題為《人民自己起來吧》的評論,以“言論反動、誹謗”的罪名遭禁。《生活》被封殺,生活書店還在。不到兩個月,《新生》雜志又問世了。1935年,《新生》因發表《閑話皇帝》一文觸動日本天皇“權威”,為向“友邦”表示誠意,也正好借機處置掉一貫
生活書店接著推出了《大眾生活》,很快最高單期銷量就達20多萬份,出版至16期又遭查封。后來的《永生》、《生活》、《生活星期刊》、《國民》周刊“前仆后繼”,愈挫愈勇,生生不息。生活書店出版與發行并舉,充分利用了原先《生活》周刊的發行渠道。胡愈之就感慨,此前的進步書店沒有錢,賣書要通過別人的書店,但他們有時“有充足的理由不賣你的書”,錢一下周轉不過來,出了幾本書就關門了,其實并不是被封掉了。
這一經驗也被其他兩家書店所借鑒。李公仆、柳湜等人創辦了半月刊《讀書生活》,每期銷售1萬份左右。1936年,雜志社想把《讀書生活》上的文字結集成書,讀書生活出版社(1939年更名為讀書出版社)便誕生了,由李公樸任社長。1935年的“新生事件”,讓高舉進步文化旗幟的媒體都備受壓力。《中國農村》《中國經濟情報》也面臨被迫停刊的危險。錢俊瑞、徐雪寒、華應生等刊物同人討論再三,選擇頂風而上,集資合作辦起了新知書店。
鄒韜奮1935年回國后,還是想把他爭取過來。杜月笙便曾找過鄒韜奮,說蔣介石約他到南京當面一談。鄒韜奮選擇不去。第二天戴笠仍奉命去南京火車站接他,當然接不到。天突降大雨,回來路上車子翻了,弄得戴笠泥濘狼狽不堪。鄒韜奮寫道,“在他們看來,我大概是一個最不識抬舉的人!”三年后他在重慶偶然得知,原來是“御用筆頭”陳布雷忙不過來,蔣要他做陳布雷第二。隨后1936年11月,蘇州法院便以“危害民國”罪將鄒韜奮、李公樸、沈鈞儒等七人逮捕,這就是著名的“七君子案”。鄒韜奮直到1937年7月才重獲自由。 活書店的奠基石
三家書店吸引了一大批追求進步民主的年輕人。仲秋元老人今年八十多歲,離休前是文化部副部長,至今仍清晰記得,當年19歲的他因喜歡鄒韜奮的文章,遂報考了生活書店。考試頗與眾不同,報名時要交一份自傳,談自己的情況,談理想與抱負。筆試除各崗位的專業考試外,還有關于時事的幾十道題目,比如對西班牙內戰的看法、抗戰要如何取得勝利等,接下來是面試。“幾百人報名,最后被選上的,也就是四五人。”
生活書店的民主管理,更讓仲秋元感慨良多。生活書店對內是合作社,為集體所有制,管理民主化,盈利歸全體。每個工作人員都是書店的主人。理事會是書店的最高領導機構,由全體職工大會選出,處理重大問題。書店還極其重視員工素質的培養,實行7小時工作制,外加1小時讀書時間,組織“讀書會”,自己選書,自由討論。每月還會請學者名人來給員工作報告,講文學哲學,也講時事時局。生活書店的內部刊物《店務通訊》,每周一期,公開征求對店務管理和工作的意見,所有的建議都必有反饋。“每期上都有韜奮先生自己寫的文章,和大家談職業修養,談事業管理,現在哪個出版社的負責人還會這么做?”
鄒韜奮常說,服務精神是生活書店的奠基石。書店設立了郵購科,專為讀者服務。當時國內外的讀者來信不光托買書報,甚至還有藥品、衣服、鞋子等,郵購科就盡力去做不怕麻煩。有時買的東西讓人不滿意,還要包換。到一個地方,認不得路、找不到旅館、買不到車票、有信轉交,找當地的生活書店準沒錯。生活書店的門市布置如圖書館,隨意取閱。鄒韜奮還定下規矩,不可公開斥責偷書者。這種精神當然會贏得讀者的信任和回報。生活書店打算復刊《大眾生活》時,被當局阻撓,要將事先籌得的股款退還讀者,不料許多人紛紛寫信來愿將錢款直接贈予書店,以示支持。
新中國后曾任三聯書店總經理的出版家范用,14歲起便在讀書出版社工作。他的一項工作任務便是為讀者辦理郵購。他不時收到來自延安的來信,寫信人李六如,當時是的秘書長。每次來信都附有一張購書單,用毛筆寫在油光紙上,大家都認出是毛的筆跡。等到抗戰勝利后,范用又調到上海,組織上還交給他一個任務——為買報紙雜志。他回憶,“那時上海出版的報紙雜志有百來種,每種買一份,連英文的如《密勒氏評論報》也要。”買來的報紙雜志,打包托黨的貿易機構運走。1946年,他還幫延安購買過一大批字典,將市面上能夠買到的各種字典搜羅了幾百本,裝了兩麻袋。不過這批字典最后隨葉挺、博古乘坐的飛機撞到了黑茶山上,沒能
讀書出版社出的第一本書是艾思奇的《大眾哲學》。他當時僅25歲,在雜志任,這本書是他在《讀書生活》上每期發表的哲學講話的結集。《大眾哲學》極為通俗易懂,從孫悟空與二郎神斗法說到卓別林和希特勒的小胡子,從生活瑣事談到大局,將一個個枯燥艱深的哲學命題剖析得深入淺出,并特別介紹了馬克思主義的哲學。《大眾哲學》一面世就廣受歡迎,不到五個月內竟連續出了四版,此后更創下連出32版的奇跡。
當時流傳對青年影響最大的有一本書和一支歌。歌是聶耳作曲的《義勇軍進行曲》,書便是艾思奇的《大眾哲學》。許許多多青年人帶著它奔赴延安參加革命。蔣介石便說《大眾哲學》害死人!為此他曾大罵陳立夫:能寫出,我們怎么就寫不出來?給在蘇聯留學的兒子毛岸英也寄過一本。他曾去信給在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工作的,囑咐他多買一些《大眾哲學》帶回延安來,供提高干部思想水平之用。為大眾出好書,成為三家書店的共識。比如生活書店推出的“世界學術名著譯叢”、“青年自學叢書”、“抗日救亡文叢”等重量級叢書,也鼓舞和滋養了無數心靈。
三家書店還將一大批杰出的文化人士團結在其周圍。生活書店創辦的一系列雜志:《世界知識》、《太白》、《文學》,魯迅、茅盾、郁達夫、洪深、鄭振鐸、陳望道、夏衍等人,都曾為其做過或供稿。楊絳和錢鍾書寓居上海時,兩人經常下午四點后到家附近的生活書店看書,稱其為“我們這類知識分子的精神家園”。作家艾芙抗戰期間舉家遷徙撤退,一籌莫展之際,正是讀書出版社的接濟才渡過難關。1936年,郭大力、王亞南著手翻譯《資本論》,此前他們與國內各大書店聯系出版都被婉言謝絕。后找到了讀書出版社。艾思奇一聽,明確表示:“兩位先生做了一件偉大的工作,我們出版社為能做這樣的巨著,哪怕是賣床鋪門板也干!”他與經理黃洛峰商議后,從社里周轉資金中抽出2000元專款在銀行另立賬戶,每月支給郭、王每人40元作為預付稿酬。他們得以解除生活上的后顧之憂,埋首翻譯。1938年第一個《資本論》的中文全譯本問世,遂成一代經典。
在政治高壓的環境下,不要說堅持出有品格的好書,就是在夾縫中生存下來也實屬不易。由來已久。1914年12月袁世凱頒布的《出版法》,開中國現代圖書審查制度之先河。1938年日寇進攻武漢,在全國人民保衛大武漢之際,頒布了《戰時圖書雜志原稿審查辦法》,規定圖書報刊的原稿均須送“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”審查,如通過則發給審查證,印在封底,方能發排付印。文章中還不能出現諸如“紅軍”、“邊區”等詞匯,“工人階級”要改為“工人社會集團”,“國共合作”要替換成“精誠團結”等等。全國出版界大為憤慨,在報刊上大開“天窗”以示反抗,不久又下令禁止開天窗。
“久病成良醫”。與檢查人員周旋久了,書店也積累了不少斗爭經驗。首先是“改頭換面”。比如生活書店第一本被禁的書,便是瞿秋白翻譯的《高爾基創作選集》,用的是瞿的筆名,仍被文化特務嗅出氣息,瞿秋白是著名的人,書當然不能賣。于是把書名改為《墳場》,再換一個筆名,繼續出版發行。生活書店1935年出版的《文藝日記》,選有魯迅、茅盾等著名作家極富斗爭精神的語錄,經理徐伯昕估計一次送審,勢必難過關,于是分成一小批一小批地送審,讓檢查官不經意間通過了。等到書印好后,已到讀者手中時,檢查老爺們大為驚詫也為時已晚。生活書店的“救亡文叢”里,還出版過一本《蔣委員長抗戰言論集》,“文革”中曾被挖出來作為“黑店”的憑證。實際上這本書正是由南方局后才交生活書店出版的,原因是周恩來依據的指示——利用蔣的言論壓蔣抗日。 6月,派幾個會計專家來生活書店總管理處查賬,看有否領取的津貼,無果而歸。7月,主管文化出版的劉百閔,來找鄒韜奮談判,提議生活書店可與辦的正中書局、獨立出版社“聯合”或“合并”。遭到回絕后,又建議可由注資,派駐兩人辦公監督,只是掛個空名,并不會實際干涉生活書店的事務。鄒韜奮說,接受“監督”等于失掉店格,絕對不能接受。劉百閔只好攤牌說,“這是蔣總裁本人的主意,不能違反。”鄒韜奮回應:“寧為玉碎,不為瓦全。”從1939年至1941年,生活書店的56家、
三家書店一開始就有著密切的聯系,互相策應配合,結下了兄弟書店的戰友情誼。讀書、新知書店剛成立時,最初的出版物大都由生活書店總經銷。新知書店創辦時,資金短缺,徐雪寒經胡愈之找到鄒韜奮,得到生活書店撥出1000元贊助,占到啟動資金的一半。
面對的蓄意打壓,1940年,周恩來具體指示:“隱蔽精干,長期埋伏,積蓄力量,等待時機”。三店一日不封,營業便照常進行。周恩來還找來三家書店的經理談話,要求他們去敵后開展圖書出版發行工作。三店又聯合班子先后派人到延安、太行等地設立華北書店,到蘇北設立大眾書店,到東北設立光華書店。1945年抗戰勝利前夕,三家書店收到了南方局的指示:勝利在即,廣大收復區需要三店去開設分店,如果繼續分開經營,各謀發展,現有力量不足應付需要。因此三家必須聯成一體。于是三店開始分步驟走向全面聯合。1945年10月,三家在重慶的分店聯合組成了“生活·讀書·新知三聯書店”,第一次使用了“三聯書店”這一名稱。
1948年上海執行委員會認定三家書店“專為宣傳”,發出查封密令。當年10月,三店得知消息后緊急應變,決定同時撤退。為瞞過敵人,先陸續往香港轉移了人員物資,然后派范用到大公報預先訂了一個廣告位,等深夜十二點報紙臨開印了,才將廣告稿送過去。10月18日一早,全上海都看到大公報上并列登出生活、讀書、新知三家書店宣布停業的啟事。等特務發覺趕過去時,已是人去樓空了。
僅僅過了幾天,1948年10月26日,三家書店在香港完成了徹底的合并工作,“生活·讀書·新知三聯書店”宣告誕生。這實際上也是書店即將開赴解放區的誓師大會,合并完畢,三聯書店總管理處遷至北京。此前十幾年的紅色出版史中,“國內共出版‘紅色讀物’400余種”,三家“就出了200種”。三家書店共計出書2000余種,期刊70種。如此可觀的成績,來自于讀者與作者的雙重支持,也無聲折射出一個時代人心的向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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